觀眾們,請當自己的「剪接師」或「策展人」吧!——TCCF 國際論壇講者專訪

2020-11-13

產業專題研究及調查報告
觀眾們,請當自己的「剪接師」或「策展人」吧!——TCCF 國際論壇講者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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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TCCF 國際論壇講者法國里昂國家戲劇中心總監 Joris Mathieu、FuturePerfect 工作室創辦人與藝術總監 Wayne Ashley 
 

看過 VR 電影嗎?是否對於能自己決定所看畫面感到驚奇?又或者,這種「有點懂、又有點不懂」的開放說故事方式令你困惑?

原來,雖然看傳統電影時每個人感受都不同,各自有各自解讀趣味,但觀眾能看到的鏡頭、畫面仍受限於導演;而新科技帶來的新敘事,則讓「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彼此幻想大開。


文策院「2020 創意內容大會 Taiwan Creative Content Fest」(TCCF)國際論壇主題演講人 Tea Uglow 被問到未來新媒介定位時,指出:科技要夠「弱」,人類才「有感」

但「說故事的人」應用科技創作時,究竟要「弱」到何種程度,才會讓「聽故事的人」更有感?

同樣受邀參與 TCCF 國際論壇的法國里昂新世代戲劇中心(Théâtre Nouvelle Génération)總監 Joris Mathieu 以及美國藝術科技公司 FuturePerfect Studio 創辦人 Wayne Ashley,他們在傳統藝術與科技應用間尋求的平衡,或許能提供未來內容新出路。

來過台灣好幾次的 Joris Mathieu,因為作品常跨界劇場與科技、甚至結合機械手臂來表演,因此交流對象涵蓋文化部、文策院以及工研院。此次會前採訪問及台灣內容產業的科技應用優勢,原以為會提到長久累積的科技製造業基底,他卻說:「我認為台灣最大優勢,是想把科技『用好、用對』的強烈渴望。這讓你們在面對新科技時,能拒絕被科技束縛並從中掙脫。

那法國呢?「直到現在,法國人還是不喜歡看到劇場演員用麥克風,認為『不傳統』;但回溯古希臘戲劇歷史,當時演員也會特地戴上一種嘴巴周圍刻意設計擴音效果的精緻面具,讓表演時能輕鬆發聲。」

「所以我都告訴那些質疑的觀眾:如果古希臘面具就融入發聲科技,為何會認為今天的麥克風不傳統?」毫無理由的拒絕科技,也許反更容易被科技所囿。

但不得不承認,科技的確大幅影響創作敘事。從前當代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曾說:「文本誕生,作者已死。」指出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享有自由解釋的樂趣;而今日 AR、VR 甚至 XR 等內容科技崛起後,大眾能掌握的自由度將愈來愈高,彷彿自己當起「策展人」或「剪接師」。

然而,從前看傳統電影、表演時,還可以無腦般跟著導演的鏡頭與畫面走,畢竟真實生活已夠複雜、夠曲折了;那為什麼今日在藝文欣賞時,還得像「對號入座」一樣來觀看那些沒有標準答案、充滿曖昧的作品,並絞盡腦汁去探索、去辯論? 把這問題拋給 Wayne Ashley,他在視訊另一頭笑了起來,原先正襟危坐的「藝術家」樣貌似乎瞬間瓦解,露出「普羅大眾」般的傻笑。「這樣的敘事其實很實用,能讓大家在『安全的環境』裡受苦、冒險,然後成長。」

導演楊德昌在電影《一一》有段經典台詞:「電影發明了以後,我們的生命延長了三倍,因為在裡面獲得了至少兩倍不同的人生經驗。」

就像看悲劇或恐怖電影,哭過、怕過、笑過後,年紀輕輕便獲得延長的生命經驗;而科技又讓藝術擁有更多元敘事,雖然少了標準解答、少了明確指引,但提供一個既真實、又安全的情境,讓你我共同去體驗可怕、危險甚至荒謬的種種事件,並用力地「對號入座」去思考、探索。

對號入座愈多,自我創造愈多,成長才能伴隨而來。


一、昔發明電影、相片,今藝文界卻排斥新科技

先別急著斷言「法國=拒抗科技」,因為他們也曾引領藝術領域的兩大科技發明——電影以及相片。

「電影之父」法國盧米埃兄弟(Auguste and Louis Lumière)於 1896 年在巴黎放映全世界第一部電影《火車進站》(L'Arrivé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據說當影片中火車正要進站時,現場觀眾嚇得四處奔逃。1826 年,發明家 Joseph Nicéphore Nièpce 將感光材料放進暗箱,從家中閣樓拍攝窗外景色,前後共花費 8 小時才曝光完成全世界第一張照片;後期他的友人 Louis-Jacques-Mandé Daguerre 繼續鑽研技術,終於在 1839 年發明著名「銀版攝影法」(Daguerreotype)。

 

全世界第一部電影於 19 世紀末在巴黎問世。圖片來源:YouTube


有趣的是,19 世紀時在藝術領域科技發明不落人後的法國,一百多年後的今天,能在當地市場獲得青睞的新創服務,也同樣與藝文有關。

2013 年,法國出版新創公司 Short Édition 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推出「故事販賣機」。消費者先選擇想讀 1 分鐘、3 分鐘或 5 分鐘短篇故事,按鈕後就會印出一張發票般大小的紙,上面隨機印著短篇小說,讓乘客在通勤時間也能放下手機閱讀故事。才推出短短兩週,就印出超過 1 萬個故事。

 

在人潮密集處,因為太受歡迎,工作人員甚至要不斷補充「故事博物館」的列印紙張。圖片來源:擷取自 Short Édition 官網。


雖是免費服務,但只要故事被列印出來,作者就能收到一定版稅,讓 Short Édition 逐漸發展成大型內容媒合平台,是當地作家眼中重要曝光管道。也許背後科技應用並沒有多複雜、高深,但 2018 年時卻能在科技圈眼中盛典、各大跨國科技廠群聚的國際消費性電子展(CES)中備受矚目,還風靡到澳洲、香港、美國、英國等地。根據官網公布資料,截至目前為止,「故事販賣機」已經分佈超過 300 萬台,總共被列印超過 560 萬次。

為何「故事販賣機」能突破法國甚至歐洲藝文圈對科技應用的排斥,成功獲得大眾市場青睞?其實,這依舊脫離不了「法國傳統」。「法國劇場傳統極強調『文本』與『演員表演』,直到今天,仍然非常擅長營造故事戲劇性,也特別看重劇本寫作,」Joris Mathieu 指出。

對敘事、說故事技巧的長期鑽研與看重,成了法國甚至歐洲藝文界歷久不衰的優勢,也讓「故事販賣機」能迅速席捲當地市場。 但當擴增實境(AR)、虛擬實境(VR)甚至混合實境(XR)等科技廣泛應用在文本裡,讓大眾能掌握的自由度也愈來愈高,此時創作者主宰敘事的優勢還在嗎?


二、「對號入座」愈多,「自我創造」愈多

在法國藝文圈裡,愛看科幻小說的 Joris Mathieu 是很不一樣的存在。

雖說法國藝術工作者普遍關注文本、較忽略科技應用,但「造型藝術」領域的藝術家恰恰例外。他們對新科技最開放、包容,喜歡在實驗中不斷結合各種媒材、技術,擴大造型藝術的創作範圍。

 

這是 Joris Mathieu 今年最新作品 En Marge ! 劇照,開場時演員先戲謔地躺在舞台上,再慢慢揭開後續故事。©Nicolas Boudier


就這麼剛好,Joris Mathieu 的父親正是大膽「玩科技」的造型藝術家,也讓他從小耳濡目染下對科技結合表演藝術饒富興趣。

1998 年他與藝術創作者在法國里昂成立 Haut et Court,當時就敢於結合新科技、傳統機械來呈現新型態的表演藝術;2015 年起,他擔任里昂新世代戲劇中心(Théâtre Nouvelle Génération)總監,也身兼法國國家戲劇中心協會(Association des Centres Dramatiques Nationaux)副主席。

2017 年 Joris Mathieu 領導團隊創作的經典作品「Artefact」結合機械手臂,打造一場「沒有人類演員」的表演。在這場表演裡,迷你的舞台上擺放數個縮小版的石碑、樹木、人物、房子等「棋子」,再由一台大型機械手臂不斷地排列、放置這些棋子。

 

Joris Mathieu 擅長跨界藝術與科技,結合機械手臂的 Artefact 即是一例。圖片來源:Vimeo


Artefact 想探討:人類長期以來藉由發明新工具、新技術來推動文明演進,那透過機器或 3D 列印那樣大量生產出來的「工具」,又代表什麼意義呢?

從 2017 年起,Joris Mathieu 領導的新世代戲劇中心也在法國文化部資助下推動「陪伴計畫」,協助新世代創作者在傳統敘事強項與新科技應用間找到平衡,既能擁抱科技,也避免流於為科技而科技。 因為在他眼裡,沒什麼東西是「新的」,幾乎都只是把過往工具或技術「現代化」而已。

直到現在,Joris Mathieu 還是常碰到法國觀眾以「不符傳統」為由質疑劇場演員使用麥克風;既然對方關心傳統,他每次也都以「傳統」回應:「如果古希臘表演者的面具早就融入發聲科技,為何會認為今天的麥克風不傳統?

質疑者眼中的「傳統」,也許並非出於保存、維護傳統的心態,「他們可能是害怕,因為自己即將失去從前的優勢。」

但 Joris Mathieu 並不否定法國的傳統敘事強項,反能同時突破傳統表演者對科技的抗拒與新世代表演者對敘事技巧的忽略,從而走出一條新創作、新敘事之路。最明顯差異就是——他不認為「互動=給觀眾自由」,而會在大量應用科技的創作裡盡量「避免互動」,以便帶給觀眾更廣泛的創造空間。

 

結合全像投影科技的《我們都活在狹窄空間裡》預告片。圖片來源:Vimeo


什麼意思?來看看他 2019 年探討監獄囚犯的作品《我們都活在狹窄空間裡》(Nous vivons tous à l'étroit)。

《我們都活在狹窄空間裡》展期長達一年,偏偏又不是靜態展覽,代表創作者得在有限預算裡思考如何動員器材、演員,才能讓一年內所有參觀者都獲得同等的參觀品質。

但對 Joris Mathieu 來說,最大挑戰並非器材或演員安排,而是別讓展覽淪為「獵奇」經驗。「如果變成像是『主題樂園』,也許新鮮、好玩,卻少了觀眾自我創造的空間。」因此,他決定大量應用事先錄製好的影音,再透過全像投影(hologram)打造虛擬沈浸式展覽體驗。

表演分成三個房間,第一間是「監獄」。當你走進去,會看到柵欄後方用光學投影出許多真人大小的演員影像,他們一邊在牢房裡走來走去,嘴裡一邊朗誦那些取自 16 世紀至今戲劇文本中關於被隔離、被迫獨處的人的台詞。

第二間是「監獄會客室」,玻璃布幕隔出兩個空間,彼此前方放著一座電話。坐下來、拿起電話,對面的「演員影像」就開始自顧自地講起故事;畢竟是事先錄製好的影像,對方無法跟你對話、互動,也讓人逐漸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是探訪者、還是被探訪的囚禁者?

到了第三間,角色互換,你將走進當初在第一間「探訪」時的監獄。抬起頭,牆壁上不只映出自己的投影,前幾位參觀者的影像也同樣被投影在牆壁上。

在這場展覽裡,全像投影技術的應用恰到好處,完全傳達出表演核心。演員短暫出現、又短暫消失,讓你知道有些人曾經存在過,即便現在消失了,仍留下與我們溝通的各種訊息。

「我們都可能被監禁,也許是身體上的監禁、也許是心理上的監禁。」 Joris Mathieu 認為,儘管這場展覽沒有互動,但這樣的敘事架構反而能讓參觀者不斷思考並試圖逃脫被拘禁的情境。

透過科技,雖然實體上不與觀眾互動,心理上卻留給觀眾更多「空位」,讓我們能在自動「對號入座」過程裡創造更多自我經驗。

三、在「安全環境裡」受苦,然後成長

那麼,科技大廠林立的美國又如何看待新科技帶來的敘事變化?

也許是西岸矽谷孕育出 Google、Facebook 等跨國科技巨擘,相較於法國或歐洲,美國藝術家雖然較擅長應用科技,卻也隨時保持著一種「審視」的冷感距離。

 

Wayne Ashley 雖然對科技抱持批判態度,但極擅長在表演中結合科技。圖片來源:FuturePerfect Studio 提供。


本身是現代舞者的 Wayne Ashley 於 2010 年創辦 FuturePerfect Studio,至今已與許多藝文組織共同創作數位表演,而最初讓他開始關切科技與藝術的起點,來自反壟斷(Antitrust)理念。

原來,1990 年代後期網路崛起,Wayne Ashley 即觀察到美國許多大企業開始佔有網路公共財;千禧年初期,也發現數據(data)開始左右社會政治環境等各層面議題。

這些現象,20 年前或許還沒幾個人看得出、說得清,但時至今日可就一目了然。個人隱私數據成為網路企業獲利來源、假新聞操縱大選、科技巨頭壟斷特定市場等等,種種問題已然浮上檯面。

而當年那位批判青年,之後在自己最擅長的表演藝術領域結合科技,不斷留給觀眾「對號入座」的空間。

採訪前研究 FuturePerfect Studio 時,發現他們的作品敘事不一定合乎邏輯,常把聲音、影像、文字等素材相互結合,但看半天卻常常「參透」不了什麼意義,一度懷疑自己是「藝術麻瓜」。

而這樣的「難以理解」,正是 FuturePerfect Studio 刻意創造出來的。他們避開「獨裁式」敘事手法,不用線性邏輯引導觀眾從 A 到 B 到 C,反而透過科技創造不同元素、不同片段之間的「斷點」,讓我們自行從看似無關的片段中創造出意義。

人類總想創造一個完美、天衣無縫的故事,希望所有故事片段都引導到可預期的合理結果;但生活並不是這麼完整的,我們更想呈現真實中的衝突、對立。

很難懂?來看看 FuturePerfect Studio 從 2014 年起與丹麥水中樂團 Between Music 攜手的作品 AquaSonic,或許就能理解 Wayne Ashley 的觀點。

AquaSonic 專案團隊與潛水專家、樂器製作師、科學家合作改造樂器和收音設備,讓音樂家可以「窩進」五個透明大水族箱裡進行表演。

 

在 AquaSonic 這部作品裡,音樂家得潛入水下進行表演。圖片來源:FuturePerfect Studio 提供。


這項作品奪下 2018 年 Music Theatre NOW (MTNOW)大獎,但一般觀眾或許「看不懂」。水中演奏出來的音樂帶有強烈回聲,形成一種特異時空感,甚至帶點難以理解的詭異氛圍;更矛盾的是,觀眾一邊欣賞演奏,也一邊忍不住提心吊膽:演員潛入水裡還能正常呼吸嗎?我們所欣賞的表演是否危及他們安全?
 

AquaSonic 作品表演影片,圖片來源:Vimeo


表演結束、燈光大開,在熱烈掌聲中才瞬間拉回現實:還好,我們都在安全環境裡。

Wayne Ashley 認為,藝術能提供一個既真實、又安全的情境,讓你我暫時遠離現實,共同去體驗可怕、危險甚至荒謬的種種事件,進而反思與成長。

或許是隨時抱持「審視」思維,不把各個現象視為理所當然,讓 FuturePerfect Studio 面對 COVID-19 疫情時也能快速回應。團隊目前正著手開發新數位時代的表演平台,希望結合電玩遊戲、3D 軟體以及串流技術,打造即時、沈浸式、專為「數位發行」而生的表演作品。

「傳統創作者總認為『舞台』是神聖空間,但實體空間並非唯一。這場疫情逼迫我們重新思考藝術創作領域中,究竟哪些才是最重要的事,」Wayne Ashley 意有所指。

他沒講明,但這場疫情的確讓不少歐美藝文圈人士放下堅持,嘗試理解科技如何在難以彼此實際接觸的時代,為觀眾留下更多空位。


四、我們一起「對號入座」,創造 Taiwan 經驗

究竟 Joris Mathieu 如何在「不互動」前提下,為觀眾創造更多的「空位」?他如何觀察到台灣想要將科技「用好、用對」的渴望?FuturePerfect Studio 如何結合科技幫觀眾創造「斷點」?未來想打造的新數位時代表演平台又是何種模樣?

歡迎來一趟 11 月 17 日至 11 月 22 日由文化內容策進院所主辦的「2020 創意內容大會 Taiwan Creative Content Fest」,聽聽 Joris Mathieu、FuturePerfect Studio 以及各國新媒介創作者的分享。

也讓我們拉張椅子「對號入座」,透過參觀大會展覽,看那些「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如何打破媒介界線,一起體驗、共同創造科技新敘事!


「2020 TCCF 創意內容大會」國際論壇資訊:https://tccf.taicca.tw/speaker.php?lan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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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翁佩嫆,曾任科技產業線記者多年,現為科技領域專業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見於 INSIDE、關鍵評論網、DIGITIMES、癮科技、數位時代等媒體及各大科技企業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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