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沒人在乎」的東西,把命案清潔師的「空白」填上—— 《成為怪物以前》作者蕭瑋萱 X 版權經紀人譚光磊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寫「沒人在乎」的東西,把命案清潔師的「空白」填上—— 《成為怪物以前》作者蕭瑋萱 X 版權經紀人譚光磊

2024-10-15

整理/翁佩嫆
攝影/鄒保祥


蕭瑋萱戴上 3M 口罩,與命案清潔師盧拉拉一同搭電梯上樓。


電梯還未停妥,氣味已然逼近。此時,身旁的盧拉拉卻提醒:「不把口罩拉下來嗎?你這本小說不是在寫氣味嗎?應該拉下來聞啊。」


口罩一拉下,死亡氣味撲鼻;走出電梯,地上一攤濕濕黏黏的透明液體,差點讓她滑倒。盧拉拉轉頭看了一眼,輕輕淡淡地告訴她:「喔,那個是脂肪啦。」


這是蕭瑋萱創作《成為怪物以前》時,進行田野調查的深刻片段。這部被譽為「臺灣版《香水》」的長篇小說,不僅拿到金馬創投、開發華語電視劇,在 2023 年亦是臺灣史上第一本入圍坎城影展 Shoot the Book! 改編單元的作品,甚至售出德國、波蘭、越南、泰國等六國版權。


總是一身白色兔子裝的命案清潔師,為何成為蕭瑋萱眼中難以忽略的「空白」?身兼製片角色的她,認為相比影視化,創作小說的珍貴之處在哪裡?該如何說一個好的臺灣故事?


版權經紀人譚光磊認為,售出國際版權的關鍵是——競爭他國編輯的時間、品味與喜好。近年陸續成功拓展國外市場的臺灣故事,如何在這過程裡脫穎而出呢?


「沒人在乎」的白色兔子裝——把命案清潔師的「空白」填上


譚光磊(以下簡稱譚):小說主角職業是命案現場清潔師。當初為何以這職業作為主角?田調時有親自走訪命案現場嗎?


蕭瑋萱(以下簡稱蕭):小時候常想,命案發生後,警方介入調查,屍體被葬儀社運走,接下來呢?這現場會發生什麼故事?都是空白的。


從小看過很多電影、影集或小說,都沒有命案清潔師這職業。多半是警察來了,看完就走。但它是這一環裡,很重要的參與者。


命案現場清潔師很不神奇。它不像刑警有動作戲;不光鮮亮麗;不像偵探的迷人、神秘的特質;也不像檢察官或法醫,穿著西裝,有種神聖專業感。命案現場清潔師就是白色兔子裝。


這個空白,是我很大的困惑。


後來寫犯罪小說,去找了相關作品,發現當時臺灣只有一本報導文學寫命案現場清潔師。那時韓劇《Move to Heaven:我是遺物整理師》還沒上映,至於其他國家,就算有命案清潔師的作品,也都主打溫暖療癒主題。


我決定寫犯罪小說,想寫「沒有人在乎」的東西,把這個空白填上。


在網路上找到臺灣第一位命案現場清潔師——盧拉拉,主動與他聯繫。一開始吃飯聊,後來看照片和影片,再後來他打電話問,要不要一起去現場?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原本只是觀摩見習;沒想到一抵達,因為現場太可怕,原本的兩位師傅吐了、跑了,他就有點挑釁地說:「不是要寫小說嗎?那就來現場吧!寫小說怎麼可以不直接親身參與?」


我想,你都這樣講了,能不去嗎?硬著頭皮,跟著搭電梯上去。戴著 3M 口罩,還在樓下而已,就已經聞得到了,上去之後,電梯還沒打開,他說:「你不把口罩拉下來嗎?」好吧,一拉下來,那味道永生難忘。


電梯一打開,他先走出去,我一出去則差點滑倒,因為踩到一灘濕濕黏黏滑滑的透明液體,液體一路蔓延到某個空間的門口。我愣住,站在電梯前不敢動。盧拉拉已經開始準備工作了,而我那時全身還沒換上裝備,還穿著一般布鞋。我看著我的布鞋,然後看著他。他說:「喔,那個是脂肪啦。」就這樣,輕輕淡淡地。


我是第一次去,非常震驚;而他是每天都待在這樣的環境,非常偉大。


寫小說很珍貴——文字創作好自由,想像力讓預算無上限


譚:創作這部小說花費多久?哪些作家或作品對你影響很大?寫小說時,會去思考怎麼改編成影視嗎?


蕭:從開始有 idea,到收集資料、田調,再到寫完出版,大概兩年。從十幾歲開始,就一直是 true crime 跟犯罪小說的粉絲,累積很多創作能量與知識庫。那些東西都在心裡建立很久,不用從零開始。


我大量受到歐美——特別是北歐——的犯罪作品影響。其中,寫下《龍紋身的女孩》千禧年三部曲的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Stieg Larsson),影響我非常深。他的作品第一次讓我知道,原來讀者可以從文字中接受到這麼強烈的能量,作家可以這麼細緻、暴力,讓讀者完全沒有選擇,只能跟著你走,去接受那個能量,然後去衝撞那個體制。


當時看著他的作品,強烈地感受到——啊,原來真的有故事可以帶人走到這個地方!然後覺得,天哪活著真好!我活著,就是為了要看這麼好的東西。我真的超愛他,會一輩子追隨他。


很可惜,他後來過世,沒有完成自己的系列作品。雖然後面作品有找另個作家撰寫,但我還不敢看,害怕自己沒辦法脫離原著。


後來寫完小說,誤打誤撞進入電影製作公司,成為製作方,才開始寫劇本。但《成為怪物以前》的影視化,我是擔任製作方,而不是擔任編劇。考量的第一個原因,覺得自己還沒放下小說作者的身分,如果有另個編劇來參與,能激盪出不同想法;另個原因,希望留點時間給我的第二本小說。


現在常聽到,有人想把小說當作 IP,但這想法有點本末倒置。如果真的很想要作品被改編,其實可以去寫劇本。


小說是另一種載體,有其自由度;而文字創作的自由度,以及只有小說這種載體可以表達出來的東西,是很珍貴的。所以目前創作時,並不會先考量能否改編成影視。


但也有例外。例如《八尺門的辯護人》作者唐福睿老師,他方向很明確,寫小說的初衷就是為了劇本而準備。他同時也是導演跟編劇,擁有資源與才華,所以看他的小說時,那個結構、分場,很明顯就把影視改編放進去。


譚:一旦你寫故事時,想著能不能改編、怎樣改編,就很容易被預算、實際技術的可行性束縛住,這就太可惜了。而且,到時如果要改編,再朝影視需求去改編就可以,沒必要在原作階段就替自己設限。


寫小說最棒的,就是一切免費,預算要開多大就多大。


蕭:對,這是小說作者很珍貴的地方。你想要炸飛機就炸飛機,想要一百個殭屍就一百個殭屍,但寫劇本就不能這樣。


當創作碰上翻譯——那是山羊的奶,還是綿羊的奶?


譚:聊聊 2023 年參加坎城影展的體驗?


蕭:自己就像一頭小鹿,闖進魔幻森林裡;同時又受到文策院、經紀人珊珊、影展官方、不同國家出版方的照顧。


所有活動都參與了,包括最重要的提案大會。提案人坐在台上,下面坐著數百位製片方、記者等等。台上播放介紹小說的預錄影片,提案人也會在台上介紹小說的賣點、特色。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成為怪物以前》用英文在這麼多人面前被介紹出來。


我是唯一有到現場的作者。他們覺得很感動,作者這麼重視這個活動,所以都過來找我聊天,第一個問題往往是:誒,你年紀看起來好小哦,看起來不像寫犯罪小說的人啊,為什麼想寫這麼一個陰暗、恐怖的犯罪小說?


也因為大家的提問,讓我重新思考為什麼要寫犯罪小說。我有找到答案,但針對這問題,想留在第二本書裡。


這部作品現在賣到六個國家。到現在都還記得,第一次收到譯者石岱崙老師寄來的五頁譯稿,我把它們印出來,還沒有看,就開始哭了。


因為覺得老師非常非常用心。翻譯的過程裡,我們頻繁聯絡,第一次知道,原來譯者會看一個文本看得那麼仔細。這是小說作者夢寐以求的事,因為有人那麼重視你打下來的每個字。


例如,岱崙老師會問我:故事裡有很多與羊奶相關的意象符號,那是山羊的奶,還是綿羊的奶?我特地找小時候喝的那個玻璃罐,是山羊的奶。


還有,有個角色拿起一個貝殼,老師也會問:這貝殼是什麼樣的貝殼?因為貝殼有不同的英文單字。或寫到臺灣垃圾車音樂《給愛麗絲》,臺灣人都知道,但外國人不一定知道。


這些討論過程讓我想,那時為什麼要這樣寫?在別人眼裡,那個東西又代表什麼意思?


普世情感打動人心——先是「好故事」,再是「好的臺灣故事」


譚:大家會說「愈在地,愈國際」。這句話本身沒有錯,但常被忽略的是——先有普世共鳴,才能去談在地特色。例如,先建立在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復仇故事或成長小說的共同基礎上,再來談在地特色,那就是加分;否則,那就成了一種文化障礙或文化隔閡。身為小說家、製片方,你的看法是?


蕭:先是一個好的故事,再來才是一個好的臺灣故事。順序應該這樣,才能吸引國外人打開市場。有時我們本末倒置,想要切在地臺灣特色,但如果沒有普世共同情感,大家看不懂,沒有興趣,或者太小眾,就沒辦法打動別人。


南韓影視與小說這麼成功,除了政府補助、資金到位之外,也是因為他們可以說好一個故事。他們寫人物寫得非常好,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衝突、人的慾望等,情感面寫得很好。


寫好這一塊,不管是哪國人都很容易共情。接下來再談在地化,把南北韓這種國家的特殊議題說出來,這樣的順序就很成功。


譚:從寫小說到影視化的過程裡,類似文策院這樣的官方單位提供了哪些協助?


蕭:去坎城時受到文策院很多協助。除了出版影視與媒合的活動,之前還看到文策院舉辦培訓工作坊,幫參與釜山亞洲內容暨電影市場展的創作者或提案者進行培訓。這種工作坊我就很想參加。


很多創作者有創作才華,但不一定有口語提案能力。影視提案時,常常是一個人坐在台上,面對台下一百個人,還只有三分鐘的提案時間。你要如何在短時間內,濃縮精華,讓別人注意到你,並脫穎而出?這情境很高壓,需要專業訓練。所以這樣的輔助機制,能讓提案者不那麼驚慌。


另外,文策院這幾年有一些產業研究資料庫的報告,裡頭有各式各樣文化產業的大數據、趨勢分析、年度產業報告。我喜歡看數據分析與各種新聞,雖然小說創作者似乎離數據很遠,但這些能讓大家瞭解大環境。你不能只是埋頭寫自己的東西,有時要伸出觸角,看看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


《成為怪物以前》的影視化改編,就在 2023 年入選文策院舉辦的「TCCF 創意內容大會」提案大會,11 月有去提案。文策院也舉辦提案工作坊,邀請國際講師幫我們上課;提案大會現場也有非常多國際級製片、製作公司來臺灣,有點像南韓當時產業化的氛圍。現在我們臺灣也在做這件事情。


賣版權的關鍵眉角——競爭他國編輯的時間、品味與喜好


譚:跟大家分享賣這本書德國版權時的小故事。我們總共收到三家德國出版社的報價,第一筆來自一間小出版社,另外兩筆是大出版出價。


他們準備很多資料,我們暱稱這是「Love Letter」——寫信說服作者他們有多喜歡、多想要這本書——的行銷資料。


最後,我們賣給蘇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一位犯罪小說的資深編輯。他是德語圈推理界的扛霸子,品味獨特,不一定要警察小說、本格或傳統的內容,反而喜歡「混種」內容。有些書在其他國家可能被當成文學小說或其他類別在賣,但他會從裡面抓到他喜歡的元素來編輯。 


蘇坎普是德國非常老牌、頂尖的純文學出版社,就像法國老牌出版社伽里瑪(Gallimard),這兩大出版社都有犯罪推理的書系。第一本在法國伽里瑪出版的臺灣作品是張國立老師的《炒飯狙擊手》,反而不是什麼純文學,第一本在蘇坎普出版的臺灣作品,也是犯罪小說《成為怪物以前》。


臺灣書籍要外譯,準備英文資料跟譯稿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來第二步是——競爭那些編輯的時間。同樣一天 24 小時,對方有那麼多國家的書要看,為什麼要看你這本書呢?


所以要有人脈存款。版權經紀人可能跟這個人很熟,認識很多年,知道他的品味,知道他最近出了哪本暢銷書,或知道他現在想找什麼樣的書。然後在某場酒會、餐會上,我與他累積多年的人脈存款,讓我能去告訴他:「我有一本我知道你現在想要的書。」


這階段很迷人,也很挫折。它難以量化,得日積月累,就算給我一千萬,我也買不到那位編輯的時間、品味以及喜好。但如果成功,就覺得超爽。


這次能賣給蘇坎普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是我們德國代理方的功勞。我並不認識這位資深編輯,但覺得這整個過程就是緣分,天時地利人和。他剛好有空,剛好有興趣,剛好看了,也真的喜歡。這中間環節有好多層的 What If。


文策院之前執行「Books From Taiwan」(下稱 BFT)臺灣圖書版權推廣計畫。BFT 最早由文化部負責,2019 年起由文策院接手,2024 年起又再回到文化部,宗旨是把臺灣有國際潛力的好書,進行簡單英文介紹、部分英文翻譯等資料,再免費提供給全世界各地出版社。


曾獲得臺灣金漫獎最大獎的《獅子藏匿的書屋》之前出了法文版。法文版的出版社創辦人是一對從小看日漫長大的法國兄弟,但他們在與較保守的日本出版社打交道時,過程有點辛苦,後來發現 BFT 這網站,覺得——欸,臺灣很多漫畫風格,很像日式漫畫耶!他們把 BFT 網站上全部漫畫的英文樣張看過一遍,然後挑中《獅子藏匿的書屋》。


自從川普上台,這幾年美國出版市場的國際影響力式微。川普的各種措施,讓美國寫作者、出版社開始出書探討相關議題,所以他們的內容愈來愈美國,但這些故事對外國人不一定能共情。


再加上,美國書籍競爭激烈,版權很貴,其他國家出版社覺得,現在閱讀人口流失,市場沒以前那麼好,是不是就試試其他國家的故事?他們也因此發現,亞洲是一個大家都很陌生、不熟悉,但又好像很有意思的藍海。


這也要感謝南韓影視與日本動漫的軟實力,在全世界提前為亞洲國家鋪路。當其他國家已經習慣或喜歡日韓的內容後,他們再來看臺灣的東西,會覺得是個並非全然陌生,但與日韓又不太一樣,有點新鮮感的內容。這時,就要準備好他們看得懂的語言、術語、專業的英譯稿,而這也是 BFT 一直在做的事。


BFT 計畫今年已經第十年了,至今累積好幾百本資料。不管是漫畫家或作家,創作者的作品都有機會被國際看見,先是翻譯成外文版,接下來就可以改編成影視,並有機會與國際製作團隊媒合。這是來自國家的強大助力,也是臺灣創作者堅實的後盾。
 

(首圖:左為光磊國際版權創辦人譚光磊,右為《成為怪物以前》作者蕭瑋萱。)

 

 

分享:

寫「沒人在乎」的東西,把命案清潔師的「空白」填上—— 《成為怪物以前》作者蕭瑋萱 X 版權經紀人譚光磊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寫「沒人在乎」的東西,把命案清潔師的「空白」填上—— 《成為怪物以前》作...

2024-10-15

舉頭望OO:周東彥的XR找什麼?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舉頭望OO:周東彥的XR找什麼?

2024-10-01

抵達現場,把故事說給世界 ——專訪《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製片陳詠雙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抵達現場,把故事說給世界 ——專訪《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製片陳詠...

2024-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