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望OO:周東彥的XR找什麼?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舉頭望OO:周東彥的XR找什麼?

2024-10-01

採訪撰文/洪瑞薇
人物攝影/陳佩芸
劇照提供/狠劇場
 

剛剛回到台灣沒幾天,周東彥的時差還沒有調完,一邊努力驅散腦霧接受我們的採訪,一邊又忍不住起身掀開勉強作為隔間的簾子,探看外面互動設計師們的工作任務破關到哪裡了。

 

這個工作室裡處處流洩著野戰般的氣質,搬過來已經好幾個月了,還沒有時間和心思好好打理。無論如何他們都有辦法安適的上工,反正打游擊的經驗很足,在過去幾年的XR創作發展期間,為了追逐合適的測試排演場地,在台灣南北到處游牧,如今,隨著作品熟成,正在經歷國際場上更大規模的移動。

 

打從約訪開始,便見識到周東彥令人驚異的國內外折返跑。四月底剛在巴黎具有國際指標性的沉浸式內容展會「新影像藝術節」,以《穿越霧中》拿下評審團大獎;緊接著再帶同一個作品赴坎城影展,角逐首次列入競賽單元的「最佳沉浸式作品」。旋風回台後,七月再飛往阿姆斯特丹,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駐村創作;八月上旬,我們終於能擠進他密集工作的夾縫,把他拎到簾子的這一頭。

 

而簾子的另一端正忙碌著的,是兩三個禮拜後,即將赴威尼斯演出的多人即時互動作品《放開你的頭腦》。這是威尼斯影展史無前例的半戶外大型XR展演,也將與全球25件入圍「沉浸式內容競賽單元」的作品,一起爭取這個新興創作領域殿堂級的榮耀。

 

「所以我們會在一個美麗的義大利的夏天,在麗都島上、威尼斯影展主場館的入口旁,一座為了這個作品特別搭蓋的空間裡演出。我覺得邀演方他們想像的,或許是一個happy-go-lucky(無憂無慮的),快樂的作品。」

 

難道不是嗎?

 

去年底的作品試演中,人來人往的戶外廣場上,近百位眼睛蒙上了VR頭顯的觀眾,呈圓形的陣列,圍著中央的高台而坐。高台上是一名舞者,揮動著他的VR手桿宛如魔杖,三,二,一,在他催眠般的倒數之後,音樂潛入,所有觀眾像著了魔似的,開始整齊劃一的搖頭擺腦,從古典交響、西洋金曲到台味十足的《愛情恰恰》《向前走》,還間雜兩手插腰的老派國民健康操,酣暢淋漓,令人心生歡娛。

 

然而,認真回溯周東彥的創作,這確實是個有點蹊蹺的存在。

 

從劇場到 VR創作:回到最初的房間

 

至少在創作上,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歡快的類型。

 

或許是近幾年接連以男同志慾望空間與親密關係為題,「男同志神作」導演的標籤太過鮮明(或更加香豔刺激),就連中文的維基百科,都遺漏了周東彥沉浸更久的那好大一塊。

 

在劇場裡琢磨影像和新媒體、也拍紀錄片的他,「新銳」時期經常被稱作「劇場影像詩人」,尤其熱衷於「記憶」,這類或稀或稠,可疊加、可擦洗,難以捉摸之物。

 

《空的記憶》劇照

 

那些年,他在許多受訪場合不厭其煩地覆述著他對「記憶」的著迷與好奇,他形容,那就像腦中有好幾台強大的放映機,「當你閉上眼睛,就像在播放一部自己的記憶電影。」記憶很影像,甚至非常感官。像是恨不得要把觀眾縮小塞進他的腦袋裡、感觸他所體會到的那些,起碼從十多年以前,他就開始嘗試在劇場裡打造被影像包覆的房間,或說記憶的盒子,歷經了不同階段名曰科技、實則極為手工,腦力勞力都很密集的探造。

 

基本款如在劇場裡發掘各種投影的可能,讓影像流動在空間之中,成為角色,述說一種新的語言。豪華版的,像是《空的記憶》(首演於2012),將採集自城市日常的360度環景影像、投放於五座能自動遊走在舞台上的巨大紗幕,與編舞家周書毅共舞,呈現出虛實並存的心內景觀。或如《光年紀事:台北—哥本哈根》(首演於2018),移植來自丹麥的4D Box浮空投影技術,造了一座繃上特殊薄膜的傾斜舞台,結合3D掃描及Kinect感測,捏塑出真人演員飄浮於時空、洄游在夢境與記憶裡的詩意幻象。

 

《光年紀事:台北—哥本哈根》劇照(攝影:唐健哲)

 

或許正是這一連串打造影像房間╱記憶盒子的嘗試,讓正欲推展VR的北高兩個電影節,不約而同地看見他涉足這個媒材的可能。2018年台北電影節的「電影正發生」單元以VR為主題,邀請當時甚至還毫無VR創作經驗的他,分享在劇場中處理虛擬、數位材料的經驗。彼時的高雄電影節,也正積極催生台灣原創VR作品,一開始鎖定相對熟悉的電影圈,邀約如徐漢強、楊雅喆、陳芯宜等導演,後來發覺,這個打破了傳統敘事邏輯的新媒材,也許需要廣納更多元(譬如空間型創作)的人才,因而找上了劇場和影像雙棲的周東彥,邀請他提案。

 

由此長出了「霧中」三部曲及《放開你的頭腦》。

 

初初與 VR的相遇:並不是天雷勾動地火的那種

 

作為忠實的劇場觀眾,一路看著周東彥用影像造房間,造了那麼久,以至於,當我初次戴上VR頭顯、浸身《霧中》的蒸氣室,比起近在眼前赤條條交纏著的男體,頭一個衝腦而來的感覺是,哇——這是一個全然地被影像包覆的房間——周東彥終於實現他的心願了,他終於,遇見了他命定的媒材。

 

可當我興沖沖地打探他與VR初遇的情景,以為那會是一個如何澎湃的魔幻時刻,竟換回他一臉淡然:「一開始並沒有特別想撲上去這個媒材。尤其是『身歷其境』這件事情,其實蠻不吸引我的。」好比說「親臨」大峽谷,或者搭上雲霄飛車、深入海底探險,VR擅長快速攫取人們目光的那些,對於周東彥而言,「一開始其實有點距離」。

 

直到偶然遇上了《聽見光明》(Notes on Blindness),「在一個很吵雜的,科技展會場的攤位上,我用VR看著一個漸漸失去視覺的人的故事,聽著他的錄音,加上視覺的微妙設計,然後,居然就走進了他的心裡。就覺得,喔,它有一個好有意思的說故事的方法。」

 

爾後,在蘿瑞.安德森(Laurie Anderson)與黃心健打造的《沙中房間》,迷宮般的空間裡,任自己欣狂地大肆迷路、飛行;也在陳芯宜導演的《留給未來的殘影》中,被周書毅的凝視給抓住,驚豔於「那種微妙的呼吸和親密感」,彷如夢境和記憶。「其實我跟書毅十多年前,一起用環景攝影機企圖玩的,也是類似的事情。」

 

互動設計團隊的總監陳俊儒正在測試器材

 

這促動他買來一副簡單的VR頭顯,想辦法把當年《空的記憶》所拍的環景素材,打包輸出放了進去。即便影像畫質很低,在朦朧的顆粒霧中,「我就『真的』坐在了片頭書毅的房間裡,看著他開門走掉,去到一個地下道……。我原來非常熟悉的這段影片,多年後在這個設備裡重新看到它,在那一刻,雖然不至於馬上覺得我想做的東西成真了,但感覺到,這是一個我會很有興趣的媒材。它讓我真的好像回到一個記憶裡了。」

 

接著,疫情來了,劇場關閉,反倒給周東彥空出了做VR的腦袋和資源。他利用原定的演出取消、台中歌劇院空出來的檔期,在觀眾來不了的劇場裡,把舞台變造成蒸騰的霧室,開始實現他對VR的想像。

 

VR 可以帶我們去的地方:凝視交纏的男體

 

一個對周東彥一無所知的觀眾,在進入《霧中》的當下,乍見那麼不東躲西藏的拍法,也許會想像創作者如何不羈。而實情是,關於男色三溫暖,他其實生澀得很。為了田調與創作夥伴第一次光臨,不巧碰上了「Youth Night」,還得虛報年齡(減個十歲)才能入場。

 

這部VR首作,連同他早前的紀錄片《你找什麼?》和劇場作品《虛擬親密》等,可以說,都是由於他作為「晚開的花朵」,遲遲地才步入男同志社群的地下社會,而開啟的無數個為什麼。

 

對於男同志慾望空間的好奇,從線上的交友軟體,來到線下的三溫暖,除了是延續對(特別是陌生人之間的)親密關係的創作關心,也因為「那是一種VR的距離」——既陌生,又親密。周東彥想帶我們身歷,那些在薄霧之中若隱若現的凝視、撫觸、尋索與失落……,「那是一個VR可以帶我們去的地方。」不僅僅是抵達場景,更有機會抵達感受。

 

《穿越霧中》主視覺

 

藉由VR,周東彥把他的劇場和影像更緊密地黏合起來了,隨著「霧中」宇宙的擴張,更展示了這個黏合的經過:以VR360影片攝製的《霧中》,讓體驗者僅僅就是待著,在蒸氣室裡擺頭張望;到了《霧中.凝視》,我們得戴著頭顯起身,在真實的劇場迷宮中闖蕩,遭遇虛實交錯的場景與人們;最終在《穿越霧中》裡,每個人都獲得了一個虛擬化身,信步虛擬世界的三溫暖,與其它和自己外貌相同、虛實莫辨的來客相遇。

 

開拍VR360影片之際,已有不少前人的know-how可以參照,得以少走一些冤枉路;可要打造一個足以讓觀眾「穿越」的虛擬三溫暖,是另一個浩大的造房間工程。與互動設計師從認識彼此的創作工具開始,一一確認願望清單的實現可能性,最終蓋出了電梯、置物櫃、淋浴間、蒸氣室、錯綜的走廊和小房間,以及超乎想像的超現實場景。細瑣如門要怎麼開、衣服怎麼褪去、頭該怎麼轉動、如何凝視與被凝視,寫實並不是最關鍵,重要的是要讓人什麼時候沉浸,什麼時候醒。

 

「我們都愛那些在遊戲界完全不對的東西。」常常互動設計師們想要修掉的bug,都深得周東彥的心,他刻意保留了那些,讓觀眾得以「用理論上不太正確的角度去看事情」。

 

至此,我好像有點悟出了《放開你的頭腦》的蹊蹺。

 

一群人同時沉浸:「放開」了卻隱喻操弄

 

在這支貌似歡樂排舞的試演場合,曾有不少觀眾建議,是不是添加一點「得分」的機制(當你跟著頭顯中那顆調皮的小球,做了「正確」的擺動),如此我們可以獲得如太鼓達人或跳舞機般的樂趣。然而周東彥不太想。這個作品正在經歷劇烈的改變,「我自己也還正在努力回答的事情就是,它跟遊戲的關係,該多近或多遠。」

 

《放開你的頭腦》劇照(攝影:林峻永)

 

起初確實是因為覺得VR好孤獨,直搗他一直在探問的親密關係和與之相生的寂寞,所以企圖反向操作,創造一個讓一群人可以共同沉浸的VR歡樂時光。同時也覺得好玩的是,翻轉觀眾的角色,讓他們成為另一群觀眾(路人)的表演者。

 

不過很快地,周東彥就在操作控制面板、輕輕滑動手指的當下,感到自己好似一個獨裁者——那對應的,可是數十人的一致行動。突然就有了反烏托邦式的恐怖。舞曲中曇花一現的國民健康操,其實給了很強的暗示。當觀眾自以為如節目文宣上所稱「擺脫身體束縛、拋開糾結的腦袋」的同時,其實正被不知名的什麼嚴密操控著。

 

周東彥迄今為止的XR探索,都有著哄人的外觀,它們讓我想起在街頭偶爾會遇見的那種,被紅圈框起來的、大大的「純」字招牌:「霧中」系列是那個的逆向,看似情慾橫流,可遙指著近似於純愛的東西;而在《放開你的頭腦》,放開,其實是被抓得更牢。它們都誘人沉浸(沉溺)其中,但又讓你猛地醒來,發現自己其實在夢中。

 

VR創作:與觀眾有機的相遇

 

在國際場上奔走,周東彥很常遇到的招呼語是:你就是那個拍《霧中》的導演嗎?這個簡單問句的背後,是最遠從文建會時期的「科技與表演藝術結合旗艦計畫」開始,到近年高雄電影節的「VR FILM LAB」,文策院的「台法XR人才交流」、「未來內容製作支持計畫」,以及文化部的「文化黑潮」等,各種資源接力的撐持。

 

有人說,因為VR強烈的主觀性,生於其中的故事,總有一半是靠觀眾寫成的。即將出發的《放開你的頭腦》或許更是。「我希望它是一個持續前進的、有機的作品,不同的舞者可以給不一樣的指令,也可以有不同的音樂、不同的文化背景,比方在台灣,大家都很友善、很乖、很願意玩,而我們其實不太知道它在歐洲會怎樣。」

 

因而移動有它積極性的意義,不只是被迫尋求生長環境,更是為了與不同的人們相遇。畢竟,周東彥最感興趣的,說到底是人們戴上VR、抬頭張望的姿態和表情,一如他總是在找、在問,面向無垠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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