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現場：產業真心話

日照之下，臺灣ACG的「文藝復興」！？ ——專訪智寶國際開發董事長鄧橋、翔英融創總經理楊國祥

2024-11-13

採訪撰文／陳韋臻
攝影／陳佩芸

 

2024年5月底，臺灣重要ACG資訊社群網站「巴哈姆特電玩資訊站」，因文策院的一篇新聞稿，起了一陣波瀾：

 

「出大事」
「真的文藝復興」
「沒想到有這一天！回家馬上畫賀圖」

 

這是「翔英融創」宣布啟動「日照計畫」的記者會隔天，ACG社群的躁動、震盪與期待。

 

日照計畫目標推動臺灣IP進入日本ACG市場，邁向國際。欲籌組跨國動畫製作委員會，現已啟動首波漫畫IP動畫化的作品有：《成為奪心魔之必要》《刀姬》《好想去台玩！台灣旅行同好會》，輕小說《噩盡島》《禁咒師》後續亦將赴日動畫化，這種種消息成了臺灣ACG社群的圓夢曙光。

 

日照計畫首發動畫化的漫畫IP。

 

翔英融創，這間「全臺唯一具有可在日本籌組動畫製作委員會資格的公司」究竟是何背景？如何與東京電視台、日本株式会社YTE、電影製作發行公司Asmik Ace等重量級單位建立起跨國製作的合作關係？

 

話說從頭，得回到智寶國際開發董事長暨翔英融創共同創辦人鄧橋，對臺灣原創動畫橫亙近三十年的「不甘心的意志」談起。

 

磕磕絆絆，在大小石中亂竄：臺灣動畫的原創與代工之徑

 

「一直留在這個產業，就是賭一口氣啊！沒料到這一賭，賭了超過二十年⋯⋯」

 

影視界資深工作者對鄧橋應該都不陌生，早年其所聞名，來自千禧年後臺灣原創動畫長篇的奮力一搏之作：《蝴蝶夢：梁山伯與祝英台》。這是其父鄧有立成立的「中華卡通」在臺灣電影谷底時，由鄧橋擔任執行製作，2003年與中影合製的數位動畫電影。彼時的台灣動畫產業，歷經20世紀的迪士尼代工洗刷、日本動畫傾銷，加上動畫無論人力或製作成本皆高，原創動畫難以出頭。中華卡通透過轉型開創幼兒教育動畫，成為少數保有原創能力的倖存者之一。

 

鄧橋歷經中華卡通、綺泰動畫、智寶國際開發，動畫製作經驗逾二十年。

 

1995年，影史上第一部電腦3D動畫長片、皮克斯製作的《玩具總動員》掀起動畫產業的波瀾，1997年日本遊戲開發商Square 《太空戰士7》（ Final Fantasy VII，今更名《最終幻想7》），成為3D動畫遊戲市場轉型的分水嶺。21世紀以來全球網路科技迅速發展，導致文化娛樂的載體正在進行第二、三波轉移，從早年的錄影帶、有線電視，到2000年代後的DVD，再到網路盜版平台的規模化營運，使得全球動漫產業的獲益模式遽變。

 

在2006年進入日本動畫代理業界，如今擔任翔英融創總經理的楊國祥，回顧當初處境：「早年日本動畫製作成本，大約七八成可靠國內的影音商品，從錄影帶到DVD銷售，就可回本；大約在2010年左右，海外盜版平台興起，動漫迷的接觸管道變開放，影響日本影音商品銷售一路下滑，2016年後從原本的一、兩萬片直接衰退到一千、八百左右，製作成本幾乎都依賴海外影像授權、周邊開發商品與銷售。」原創IP本身的利潤，以及IP開發周邊應用的價值，已經徹底互換階序。

 

全球動畫產業面臨市場轉型，臺灣這一邊廂，文化娛樂產業仍舊被美日文化大國籠罩，雖然政府於2002年啟動數位人才的培養與投注（即「挑戰2008：國家發展重點計畫」政策），卻缺乏原創內容的長期培育，導致原創動畫僅能以網路短片見紅（如春水堂製作的「阿貴」系列），長片電影、長篇劇集則進入沉睡期。眼見金馬獎最佳動畫片，從2000年起除了香港《麥兜》系列於2002、2004年奪獎（《蝴蝶夢：梁山伯與祝英台》在2004年爭獎失利），2005年頒給宏廣《紅孩兒：決戰火燄山》，其餘十多年入圍及獲獎作品一路從缺。

 

「從臺灣的角度出發談原創動畫，最困難的事情大概不外乎三項：人才、資金以及國際認同度。人才端，臺灣並非沒有人才，但因百家爭鳴，人才分散；資金面反倒不是臺灣的特例，實際上離開臺灣到日本後，我才發現這是集體的困境，因為動畫產業營收結構正在改變，如何覓得、說服投資方進場，是很困難的。第三塊國際認同度是由來已久的，日本歐美等國際大廠牌在市場上已占有信任份額，如果今天（作品）從臺灣出發，那就不在既定國際採購的區域中，於是會面對很多投資者或消費者的疑問，結果就是長期走不出去。」鄧橋回頭談論早期動畫製作的經歷，二十年後彷彿難處依舊，但如今他開闢了另一條路徑——在日本製作委員會繞了一圈十年，帶回更多製作、投資方的信任與合作關係，再次「賭一口氣」。

 

坐上國際席次：籌組動畫製作委員會

 

約莫2013年是日本動畫全球化的關鍵時期，也是全球串流平台OTT準備崛起的時刻，一部《進擊的巨人》，讓2005年後已逐步萎縮的日本動漫市場奇蹟再起。但面對全新的全球OTT市場拓展，原先日本國內動畫製作委員會的投資規模不足，如何吸引外國投資方，成為日本動畫製作及銷售的策略轉向。

 

「實際上，比如講談社在2011年後，營運也開始變得辛苦了，能像《進擊的巨人》這樣崛起的仍舊是少數。日本動畫製作成本，當時落在七、八千萬到一億臺幣之間，此時日本市場只能支撐五成的成本回收。因此，2015年後，慢慢就開始尋求外資的國際合作了。」楊國祥回溯產業變遷，標誌出此階段的關鍵。

 

曾任木棉花國際副總的楊國祥，銜豐厚代理經驗推動翔英融創。

 

鄧橋正是在2013年前後，陸續與日本瑞穗銀行、東京電視台接觸，出現了跨國投資合作的曙光。「當時東電部長問，我們是否符合日本習慣的製作委員會模式？」這是日本動畫製作於1990年代啟動的團隊運作模式，不同公司共同出資、製作，依投資比例分潤，讓以中小企業規模為主的日本動畫產業，得以降低製作單一作品的投融資風險。鄧橋採用影遊連動的策略，取得華語地區經典遊戲《軒轅劍》的改編版權，在2015年創立智寶國際開發，正式啟動第一次的日本動畫製作委員會籌組之路，於2018年完成《軒轅劍・蒼之曜》。

 

動畫製作委員會究竟如何運作？鄧橋解釋：「我們公司一直都是製作人制，製作人也是整個運作的核心。前期就是找人、找錢、找IP，在這個幾乎是雞生蛋、蛋生雞的無限迴圈中，將各方資源慢慢兜攏起來，光這個程序大概就得花上一兩年；後期則是在每個製作環節的第一線現場，處理跨國文化、創作邏輯差異之下出現的各種爭議歧見。」

 

自2015年後，鄧橋在日本陸續籌組、參與了二十多個製作委員會，其中包括美國漫畫原著、英國製作公司、日本製作生產的Netflix原創作品《Cannon Busters砲彈剋星》，混血的產業文化衝突，加上迥異的創作者堅持，是跨國動畫製作過程中無法繞開的地雷。「有一部作品我全程二、三十個月，出面90度鞠躬道歉五次，身為製作人，就是一通電話、飛到現場，去解決團隊矛盾與衝突。」歷經多次合作，智寶與日本不同團隊之間的磨合與信任關係，也就在這近十年間逐步打下基礎、穩固下來，並出現更多合作或投資的關係。

 

時任木棉花國際副總經理的楊國祥，也在這段日本尋求跨國投資的發展期間，參與了日方的製作委員會，完成包含《伊藤潤二驚選集》《啄木鳥偵探社》等作品。藉由製作、代理的雙線策略，楊國祥成功使得日本動畫獲益結構轉型。原先被盜版平台侵蝕的動畫觀眾，透過在國內大幅開展OTT、MOD等上架平台，讓作品在合法串流影音管道上盡可能接觸消費者，並輔以周邊商品的授權、開發，拓展新的獲利模式，甚至展覽體驗的大型活動也成為周邊連動的範疇，在在拓展臺灣消費者／觀眾對於IP的接觸管道與想像空間。

 

楊國祥與鄧橋兩人，一個闖蕩原創動畫、一個以代理起家，正式在此階段相遇、合作。兩人幾度並肩坐在製作委員會的圓桌，一步一步拓印出各動畫作品製作及跨國行銷的藍圖；然而，一旦下了投資談判席，卻始終有些遺憾。鄧橋始終在想，怎麼做出屬於臺灣自己的IP。

 

集結在地IP與彈藥庫：與文策院合推ACG國際共製

 

2022年底，疫情甫趨緩，文策院赴日拜訪動畫產業。因緣際會下，鄧橋介紹了一些日本業者給文策院，也牽起了這次公私合資的契機。為了將臺灣IP推往跨國合製的理想，在文策院的提案下開始考慮「翔英融創」的成立可能。

 

「我自己是製作端的經驗，當時最苦惱的是，代理商的專業從何而來？因為認識國祥十多年，後來去拜託他是否願意來為臺灣的原創貢獻一份心力？希望長期運作下來，有朝一日可以醞釀出臺灣的超級IP。」鄧橋才說完，楊國祥接續話頭：「我做代理商剛好滿十八年，後面將近十年的時間，也試著在跟臺灣動畫產業產生連結，比如協助臺灣IP做推廣，接洽一些平台，也一直在想，臺灣是不是有機會可以用自己的IP，結合臺灣的團隊做一些事情？」楊國祥認真考慮了幾個月後，答應下來。兩人正式成軍，再納入幾位動畫製作人、熟悉與政府合作的法律及行政專才，並匯集兩人過往長期累積下來的合作對象，翔英融創正式啟動。

 

翔英融創成立後首先推出「日照計畫」，第一批準備動畫化的IP，包含同步在美國漫畫平台上架的長篇漫畫《成為奪心魔之必要》，臺灣漫畫家哈亞西在日本發行三冊、累積銷售量12萬本的《好想去台玩！台灣旅行同好會》，以及《刀姬》，這是鄧橋在智寶時期邀請創作者傑萊特開發的IP設計，當時在作品命名前，就先完成人物設計並向東京電視台提案，開啟共創合作。

 

哈亞西《好想去台玩！台灣旅行同好會》，臺日女子高中生四人組帶來的臺灣美食與旅遊景點誘惑。（翔英融創提供）

 

日後動畫化的規劃，楊國祥表示，除了原本就與日本製作委員會長期合作的團隊，翔英融創也將組織臺灣的製作團隊進場，包括臺灣的動畫製作公司。「架築一個納入臺灣的製作委員會模式」是翔英融創重要的短期目標，可讓日後委員會的投資結構變得更多元，無論是資金面、製作面，從投入到開發、銷售，都可以建立在地的固定合作關係，長期運作、扎根下來，得以轉換早年的代工模式。

 

長期發展則是朝向ACG連動的彈性策略，比如已納入計劃的《噩盡島》是2000年代後占領青年讀者目光的輕小說類型，也不排除將臺灣IP漫畫化或遊戲化，翔英融創未來不只有評估銷售數字、創作者聲量，也會尋找適合的載體及開發應用媒介，不限定動畫化、遊戲化或者是漫畫化，都將是可能的方向。對他們來說，找到一個題材、找到最適合它接觸消費者的媒介及舞台，才是重點。假使遇見一個適合的IP，但團隊有沒有膽識投入超出慣見的製作規模，製作屬於臺灣的超級IP？這是翔英融創經營團隊反覆自問並銘記在心的終極目標。

 

「日照計畫」的消息才現身，網友們紛紛開始敲碗：《幻影都城》《獵命師傳奇》《荒厄》⋯⋯，族繁不及備載。臺灣有多少IP值得眾人投注心力開發？或許將在下一個二十年內，指日可待。

 

 

延伸閱讀：

• 〈翔英融創推「日照計畫」 3部IP前進日本動畫化〉
• 〈臺日合作再一波！ 與株式会社 YTE、翔英融創聯手 文策院助臺灣動漫IP出海〉
• 〈與日本電影製作發行公司 Asmik Ace、翔英融創攜手 文策院跨國連結 拓展臺灣動畫國際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