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現場：產業真心話

在科技造就的幻象宇宙中，循時間軌跡紀錄生命記憶──Funique VR技術總監全明遠

2023-06-23

採訪撰文／謝璇

修潤／陳昱勳

攝影／梁大文

工作照提供／全明遠

 

 

近年來，臺灣VR作品在國際上大放異彩。2018年獲瑞士世界VR論壇「最佳創新敘事獎」的VR短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2021年在日本 Beyond the Frame 影展獲得「最佳VR大賞」的《舊家》、2022年拿下威尼斯影展沉浸式內容單元最佳體驗大獎的《無法離開的人》，以及在2022年勇奪法國新影像藝術節特別提及獎的《紅尾巴》⋯⋯。隨著臺灣VR作品的實力，在國際舞台上一一被認證，除了創作者、導演成為焦點，這些作品的幕後功臣之一：Funique VR，也越來越多人熟知。

VR的拍攝與後期製作，是一項探索未知的工作，技術是新的、人才是新的，創作的內容，可能都是前所未見的。而臺灣在這個領域的先鋒-Funique VR工作室，便座落在大稻埕，東西方廟宇、教堂就在周邊，這個向未知前進、融合藝術創作與科技開發的團隊，身處在歷史氣息濃厚的城區裡。藝術總監全明遠指著陽臺斜對面的老舊大樓說，團隊都藉著拍攝那棟樓，做新設備的校正，累積了不少照片，科技收斂了時間的軌跡。

 

緩解焦慮，用影像與聲音記錄生命

 

「我是一個單核心CPU的人。」全明遠形容自己思緒只能投注在單一事件上，不擅長採訪時，面對各種問答。在隨著天光漸消而昏暗的房間裡，全明遠依著筆記，鉅細靡遺地敘說他的心路歷程，一股強烈的魔幻寫實感受，油然而生。

全明遠的父母都是數學教授，從小在科學家庭生長，回想起來，那些貌似無意間進入眼簾的牛頓、費曼相關著述，都是家長的用心良苦。身為數學家的父親也喜歡攝影，全明遠笑說，他的雙胞胎哥哥傳承到父親的數學因子，如今也是數學家，自己則沿襲了對攝影的愛好。他熱愛影像，希望能藉由影像的力量，對社會有所貢獻。

全明遠也深受高速攝影、全像攝影吸引，有次在前往美國的家庭旅行中，全明遠見到了彷彿能將整個世界濃縮其中的全像攝影技術，回想起來，那彷彿是他現在不停探索的VR宇宙前世。

科學搭起他的童年，彷彿是21世紀的法國電影製片梅里耶，不斷向技術邊界探尋，而他的藝術創作則源自對時間消逝的焦慮。還是幼稚園的年紀，就在想生老病死的大哉問，對於死後的虛空與虛無深感恐懼，他帶著一臺錄音機走到哪錄到哪，飢渴地想把所聞所見完全保留，「如果有一種方法能把人生的每分每秒都保留下來該有多好？」他如此願望。

因此，用影像與聲音記錄生命，是他緩解焦慮的方法，記下了，似乎就不會被時間沖刷消逝了。對時間流逝的焦慮、對科技研究的好奇，也正是讓全明遠能持續投入VR創作的最大動能。

 

 

初入業界，實踐技術

 

1993年，寫下影史新頁的《侏儸紀公園》在臺灣熱映持續一年之久，全明遠在戲院看了無數次，一部集結動畫特效與恐龍的電影，開啟他往後鑽研特效、音效、動畫的道路。

學生時期的他，在臺科大工商業設計系的畢業製作《立體悲劇》動畫短片，突破了當時的技術規格，全明遠靠的不是最先進的設備，而是聰明運用資源。2000年初的動畫技術跟今天完全是天壤之別，許多現在看起來理所當然的技術，在當時可說是難如登天。不過這並沒有阻擋全明遠在動畫設計方面，對於高品質的講究。他當時就已堅持做到HD規格、動態模糊、景深、Ray-traced（光線追蹤） 陰影，甚至是Global Illumination （全域照明），讓電腦動畫演算出來的光影，擁有豐富的層次與細節。

這部作品讓他的實力被看見，如今已是臺灣業界拍攝廣告、MV的知名團隊「仙草影像工作室」，當年剛成軍，創辦人陳奕仁就到學校招攬全明遠加入。那是設備與電腦效能都突飛猛進的時代，小蝦米可以對抗大鯨魚，一個小團隊有可能比擬大編制的團隊；他們用成本一兩萬元的普通設備，挑戰一兩千萬元規格設備做出的效果，用的是大學時期訓練自己的聰明方法，精準運用有限資源、分析，堅持實踐對品質的追求。

全明遠在仙草影像擔任視覺特效總監的這段時期，完成了許多膾炙人口的MV作品，蘇打綠、周杰倫、蔡依林、五月天的MV都有他的手痕。這個時期，他就已經開始研究 Photogrammetry （攝影測量法）掃描技術，歌手周華健〈潑墨〉的MV，就用上了這個技術。

在仙草影像的10年，全明遠闖出了一片天，但也讓他身心俱疲，高壓的勞動讓從業人員爆肝常有所聞，他也曾過勞住院。「燃燒熱情不是答案」，他感到影視產業的體質問題，需要從制度面著手才能解決。
 

 

VR宇宙大爆炸：藝術與科技的融合實驗

 

 

2015年，全明遠加入致力發展實拍VR的Funique VR團隊並擔任技術總監。當時，科技大廠HTC正悄悄準備，要發行自製VR頭顯，邀請許多年輕導演、影視製作團隊前去體驗仍在prototype（原型）階段的VIVE頭顯。全明遠回想起此次初體驗VR，仍歷歷在目：「非常神秘，像邪教一樣。」他笑說。

一群人被帶進陌生空間，專業人員與高規電腦隨侍在側，聽完講座與說明，彷彿要做足心理準備之後，才真正戴上頭顯。彷彿宇宙的誕生源自於一場大爆炸，當VR的世界首次在他眼前攤開，亦是一場震撼；而在此前，早有無數的粒子積蓄能量。「那就是我小時候夢寐以求的世界！」被悉心照料的體驗過程，讓他毫無懸念闖進VR宇宙。

當時VR發展仍在非常初期，都是玩家自行嘗試，未有太多專業團隊。來自加拿大的Felix & Paul Studio團隊以領先技術實拍、一鏡到底拍出已臻完美的VR作品《Cirque du Soleil - Inside the Box of KURIOS》，這部對全明遠而言，兼顧技術與藝術的作品，讓他大開眼界，也期許自己拍出同樣令人震撼、感動的作品。他開始研究立體360度攝影、講求實拍，追求動畫無法捕捉的細節。

對於技術的研究，已經累積了一生並且持續前行，在探索科學的同時，他也進行藝術創作。而VR，則是更加講求科技與藝術深度融合的創作媒材。全明遠銘記父親授予他的思考方式──「Trial and Error」：嘗試錯誤法，他在藝術創作領域融合科學思維，不帶立場的進行實驗，大膽假設、仔細驗證、發現錯誤、不斷嘗試。

「某方面來說，做科學研究比較無我，要跳出自我；藝術創作是表現自我。」在核心思維看來矛盾的領域，卻在VR創作時必得結合：「VR在探索一個新的敘事，敘事是否可行，要靠做實驗、研究來了解。」

 

 

2016年，被稱作VR元年，專業團隊如雨後春筍在全球發跡，國際影展也開始關注VR作品。此時的全明遠，已經歷各方探索與改良，天時地利人和的促成，迎來拍攝《全能元神宮改造王》的機會。

導演徐漢強給出極大的彈性，每一步都由團隊親自嘗試，第一次拍攝立體360影片，所有細節都實際試拍，經歷無數次卡關、更正、妥協。為了應用剛開發的微距攝影技術，徐漢強改動劇本，從技術面往回思考創作內涵；他更深刻體悟到，後製團隊與主創團對應該更緊密地合作，理解技術、擁抱技術，才能讓技術成為優勢。

《全能元神宮改造王》愉快的合作經驗，成為他往後持續創作VR作品的動力，在國際上的成功，也讓世界看見臺灣的實力。累積至今，他這兩年製作的《無法離開的人》、《紅尾巴》、河床劇團《遺留》同期推出，讓他的成就走上另一個高峰。

 

 

邁向國際舞台，臺灣已積蓄足夠實力與能量

 

VR製作是個技術含量非常高的任務，在 Funique VR，製作 VR 的藝術家們除了需要有專精的軟硬體能力、藝術與技術的整合能力之外，還需要有極度的耐心，因為每個作品背後，都是這群藝術家們費盡心力、時間與熱誠才能完成的。

然而，因為產業結構的問題，與長年累積的惡習，即使製作團隊擁有如此專業的能力，完成的作品也多次在國際上受到肯定，這些夥伴們在影視產業中，卻往往是被打壓與不被尊重的弱者。

唯有從源頭下手，才能避免這些問題一直重蹈覆轍。因此每一個作品，全明遠都盡可能以VR總監的身分，爭取從頭到尾的介入，確保腳本的設計符合 VR 的特性，確保創意與技術是相輔相成而非互相牴觸的，確保資源都有花在刀口上，避免繞遠路導致無謂的消耗。

然而，沒有任何影視製作是一帆風順的，每一個案子都需要大量的來回拉扯。過去幾年，雖然是大豐收，但已讓全明遠筋疲力盡。只能期許，台灣的影視產業如果想要更上一層樓、更有競爭力，一定要在大環境的層面，讓專業更被尊重、建立更好的溝通管道、建立更完善的制度、根除長年累積的惡習。

 

 

許多臺灣優秀VR作品在國際表現亮眼，全明遠看見臺灣得走上國際的必要性。2018年 Funique VR 使用全明遠開發的微距攝影技術製作《臺灣特有種》，獨家的攝影技術讓觀眾彷彿縮小了數十倍，以昆蟲的視角來體驗台灣特有的自然生態，可以說是一部技術與內容都十分出色的節目，可惜這個節目未能成功邁向國際，直到2020年，國外才出現另外一部使用類似技術拍攝相似題材的VR作品，技術與內容都沒有我們做得好，但卻因為有知名主持人的加持，成功的走上了國際。 「臺灣技術領先很多年，但卻因為策略與行銷的問題走不出國際，非常可惜。」對他來說，臺灣已積蓄足夠的實力跟能量，要踏上國際舞臺，才能有所發展。

 

改善產業環境與生態、有效地分配資源，才能走得更遠、更長

 

在創作的路上踽踽而行，全明遠有的時候走得太前面、有的時候跟大家一起前行，但更多時候，都是想要往前走得更遠。2022年全明遠參與由文化內容策進院（文策院）與法國新影像藝術節合作的「臺法XR人才交流計畫」，與國際專業人士交換經驗，也參與影展。法國作為全球率先投入VR領域的國家，交流帶來了許多學習機會，全明遠也強調，與國際間的橫向交流是必要的 ，長年的累積也很重要。他感念初期便投入資源與人力的高雄市電影館，以及文策院近年的努力，讓Funique VR夥伴的名字，能在威尼斯影展被國際看見。

不過提起VR的商業化，他卻相對悲觀，直言「VR是沒有市場的。」VR終究是小眾的媒材，有其追隨者，也有其藝術價值，但談普及化則太早，裝置發展能否趕上是問題，且體驗VR本身就有因人體生理結構而導致的暈眩。在沒有市場的現實條件下，全明遠認為，政府除了補助創作者，讓VR生態持續成長之外，更重要的是透過民間投資、結合政府資源、改善產業根本的環境與生態問題，制定相關法規與制度，臺灣VR領域才更有機會發揮影響力，在國際間被看見。

總在思索各種哉問的全明遠，在創作思考上悠轉千迴、在工作環境上憂國憂民，VR宇宙仍在無限擴張，幾乎沒有邊界沒有止境。他也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以後我一定會加入一個反VR的社會運動組織。」虛擬世界使人沉溺其中，勾引人往毫無壓力的逃避維度躲藏，作為VR創作者，他再了解不過。

全明遠希望將VR科技運用在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上，在許多人文美景消失之前，以VR的形式保存下來，其中他在2020年推出的《時空膠囊—VR攝影計畫》，將2016-2020年他拍攝周遭生活的影像凝鍊在VR作品中，將長年記錄下的素材視為留給百年後的人類的贈禮。

「VR科技將帶來太多成癮與逃避現實的現象是無可避免的，但仍可以努力嘗試思考如何運用在對社會、世界有意義的事情上。」在科學男子的表裝下，深厚而溫柔的人文關懷之情，淺淺地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