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隕石」前行的科技藝術工作室——凌宗廷談「穀米機工」

故事現場:聽他們說創作

迎向「隕石」前行的科技藝術工作室——凌宗廷談「穀米機工」

2023-03-23

吳垠慧/採訪撰文
汪正翔/攝影


2022年新竹市燈會,一座動力燈光雕塑《徹夜未眠直至晨光》矗立在護城河上,象徵太陽和月亮的兩個光環在各自的軌道循環轉動,運轉的速度和方向依據風力而定,透過風力感測器和精細的電腦演算,控制兩道光環運行的幅度、速度和頻率,物理力學與藝術的結合,展現富有詩意的動態之美,也意喻「風城」新竹永不止息的生命力。

 

這件科技藝術是「穀米機工」(以下簡稱「穀米」)接受委託的創作案,創辦人凌宗廷是藝術家,也是機械工程師,才30歲出頭,已在業界打滾10年,也曾有與人合夥的創業經驗,2019年成立的「穀米」是他獨資的公司,除了藝術創作委託案,主要的業務是提供客戶有關科技藝術的技術和服務,這與國內其他科技藝術團隊多半是為了共同創作而組成的概念有所不同。

 

2022年《徹夜未眠直至晨光》於新竹護城河。(穀米機工提供)

 

「穀米是製作暨技術服務團隊,不是創作團隊,如果被當成創作團隊,也是為了接案需求。這是我們和其他科技藝術團隊最大的區隔」,凌宗廷強調。相較於其他成立10年以上的科技藝術團隊,僅3年資歷的穀米另闢蹊徑建立特色,這些年逐漸在業界嶄露頭角。

 

這次專訪,凌宗廷道出他對創作的思考、創業的經歷、經營穀米的構想以及「後疫情時代」的產業觀察,當中可見一位具藝術家身分的公司經營者,怎麼面對變化快速的產業發展趨勢,又如何在藝術與生存之間取得平衡,而這正是每一位藝術家不斷在面對的人生抉擇。

 

砍掉重練:叛逆理工人跳入藝術圈

 

凌宗廷1991年生於桃園,之後舉家遷居板橋,大學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雕塑系,直到考取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新媒體藝術研究所,才脫離熟悉的板橋生活圈。

 

高中原本讀的是理工組,父母原本期待兒子能當科學家。高三下學期,凌宗廷偶然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看到一件石雕作品「覺得很讚」因此興起唸藝術的念頭,趁父母不在臺灣之際,火速辦理轉組,並且報名美術衝刺班,首選工業設計或美術系。

 

回想那顆「神奇」的石雕,凌宗廷早已不記得是何模樣,「到現在還是不確定什麼原因讓我想轉組,也許只是高中生的叛逆。」他不諱言當時對藝術懷抱憧憬與幻想,然而,這些幻想也在求學期間「不斷被解構,再重建出另一個自己對藝術的想像樣貌。」

 

巧合的是,凌宗廷考進臺藝大雕塑系,縱然喜歡雕塑,「半路插隊」的他很難跟上雕塑系實作技巧的訓練,於是他選擇傾向理論的「複合媒材組」,「這組都在唸書,不大做東西,你也可以拿飲料罐去交作業,只要能提出一套好觀念。」

 

凌宗廷從2012年、大二開始自學科技藝術的相關技能,如:從專科書籍學習基本電子電路、程式設計;參加校外工作坊:鄭鴻旗的「OpenLab.Taipei」、「Dimension Plus」舉辦的「Playaround」工作營都是重要的啟蒙,此外,更四處應徵藝術團隊的工讀生,從初階工作慢慢累積專業技能,也結識科技藝術領域的前輩與同好。2014年左右,臺灣科技藝術發展蓬勃,凌宗廷從許多的打工經驗中獲取大量學習的機會。

 

 

「我不想當科學家,但是對理工學科還是很有興趣」,當時臺藝大並不盛行科技藝術,師資和相關資源少,所幸,指導教授給予學生很大的自由,那時還有個說法,「雕塑系每隔幾屆就會出一個喜歡搞科技藝術的學生。」

 

鑽研之技術外,凌宗廷把美術館當成「第二個教室」,每週固定看展覽,「對我來說,學習藝術不是發生在學校,而是在各大場館。閱讀展覽的過程也不斷瓦解我對藝術的想像,和建構對藝術的價值觀。」

 

正因及早在校外走跳,驅動了凌宗廷加快進入領域的腳步,因此去報考北藝大新媒體藝術研究所。研一還有到校上課,研二下學期就到業界做正職工作,一年後與人合夥開公司「黑山基地」。由於無法穩定上課、缺課過多的情況下,大學、研究所都是肄業。

 

穀米機工:像米其林私廚的科技藝術工作室

 

2016、2017年間,互動展示在臺灣相當盛行,順此趨勢,凌宗廷與3位同好合夥成立一家專門製作互動展示科技的公司「黑山基地」,不到一年就宣告解散,「年輕氣盛、還沒準備好」是凌宗廷檢討失敗的原因之一。解散後,凌宗廷獨立接案一年,同時盤點自己有哪些可在科技藝術領域謀生的條件,2019年登記創辦「穀米機工廠」,為「穀米機工」前身,凌宗廷多以「穀米1.0」稱之,開始承接藝術家和商業委託案。為了接案方便,在臺北市尋覓工作室據點,找到了迪化街北街一處小型的閒置空間,毗鄰碾米廠,巷口則是做廟宇石雕的店家。

 

在迪化街老城區開設科技藝術公司,兩造「風景」看似不協調,然而,凌宗廷從公司名稱、LOGO設計等,都呼應了在地產業史:昔日北街是碾米行聚集地,「穀米」是人類生存的根本,「機工」是「機械工」之意,也標誌出公司以機械設計見長,英文名字「Okome Studio」則譯自日文的「穀米」(okome)。雖然常被誤以為是做「穀米機」的公司——事實上「穀米機」並不存在,然而,農具器械也是迪化街北街早年的產業之一。

 

穀米機工的石獅子LOGO(穀米機工提供)

 

 

落腳該空間之前,凌宗廷曾擔心修繕費用過高而回絕,這裡鄰近迪化街最老的算命館,凌宗廷已過世的祖父是算命先生,「那某天晚上我夢到阿公從隔壁算命館走過來,告訴我這裡可以。我只好來看實體空間,看了之後就簽約了。」看到巷口石雕店的石獅子,想起大學時很喜歡木雕,可惜基礎技術不足,留下一件未完成的木刻獅子。於是,設計LOGO時就援用石獅造型,藉由數位技術「完成大學留下的小小遺憾」,又有「保佑」、「守護」意涵。

 

「我想像這家公司是很個人化的,有點像米其林私廚,有著傳統又前衛的工作方式,所以,在公司名稱或識別設計上沒有遵循新創團隊的做法,讓人一眼就能辨識出公司屬性,『穀米』聽起來比較像糕餅店。」談起這部分,凌宗廷流露出藝術家性格的浪漫面。

 

「魂系」公司:敏捷而堅強的接受挑戰

 

從失敗中汲取經驗,凌宗廷規畫籠統的藍圖,步步為營:「穀米1.0」先運作3年,確立了可在市場運作的生存模式,以及自己可接受的工作方式後,進入「穀米2.0」為期3至5年穩健扎根,接下來才是長期經營的方案。

 

然而,計畫趕不上變化,「穀米1.0」試驗並未成功,不到一年,時勢又將他快速推進到「穀米2.0」,速度遠超乎預期。

 

「穀米1.0」以承接藝術家委託案為主。從事科技藝術創作的藝術家,往往需要技術人力的協助,穀米就提供這方面的服務。一開始以低價承接委託案,除了作為公司營運的資金,也希望在藝術圈快速打出名氣。不過,由於藝術家能提供的經費往往不足,凌宗廷坦承,「大部份成果並不理想,引發多次公關危機。有些藝術家現在仍是客戶,也有藝術家對我們非常不滿。」

 

除此,凌宗廷想打造一個「非朝九晚五」的工作模式,和同事產生磨合上的衝突,加上沒有固定薪資,以接案分潤,諸多不穩定讓穀米陷入經營危機,迫使凌宗廷回到傳統雇用制度,招募正職員工。然而,隨著穀米的名氣漸響,營運規模提升,原本的空間太小,一年後搬到迪化街「永樂座」舊址的一幢五層樓寓宅,分樓層規畫為組裝測試、實驗室和基礎設備放置、辦公等功能,進入「穀米2.0」。

 

如今穀米2.0的實驗室樓層

 

豈料,新空間還在裝修就遇上疫情爆發,「當時我心想:『完蛋了,公司是不是要收起來了?』」幸運的是,疫情衝擊3年,穀米皆安然度過。

 

「穀米2.0」的人力從原本3人擴張至6人,實習生1至2名,規模更勝以往,工作模式採純然的「部分責任制」且週休3天。凌宗廷的「管理」取決於同事的「自我管理」,一旦發現不適合或出問題就快速汰換,截至目前這套制度還可行。

 

「同事用有效率、輕鬆的態度面對工作,但這裡的工作一點都不輕鬆。」凌宗廷的同事以「像在玩『魂系遊戲』」比喻在穀米的工作狀態,「『魂系遊戲』不會給你太多提示,所有特徵、路線、地圖、關卡都要靠自己發現並且克服,它非常困難,會帶來大量失敗的經驗,但只要獲得一次成功,就會非常興奮。」

 

科技藝術的軟硬體開發不僅耗時且成本高昂,穀米採用「敏捷開發」(Agile Development)建立較短的開發循環,並依據客戶回饋調整出下一個版本,漸進式地開發出產品。凌宗廷表示,「敏捷開發」適合藝術家、高級品牌等客戶,「它不執著於每一個功能都要做到詳盡,而是快速拼湊一個客戶能理解的功能,客戶反饋之後,我們就知道怎麼修正下一步。好處是能快速應對,但壓力非常大。時常辛苦做出一個東西後,客戶就會像天神一樣,召喚一顆隕石將它摧毀,然後你再做出下一個,這就是『隕石開發』,也是穀米的真實生態。」於此,穀米的成員必得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方式,才能快速推進。

 

凌宗廷的工作筆記,動力機械說明圖

 

「穀米2.0」的業務以商業案居多,包括:廣告公司、博物館、公共藝術等,不同於「穀米1.0」是靠藝術家委託案來支撐公司營運,「現在我們是用商業案來維持做藝術家委託案的可能性。」「穀米2.0」仍有承接藝術家委託案,只不過,除了提高製作費與品質,還希望以能成為「經典案例」的合作為主。

 

凌宗廷指出:「相較於商業案,與藝術家合作較能累積有趣的範例及人脈,這是穀米會想維持和藝術家合作的原因。不過,藝術家的要求通常遠高於他們能負擔的費用,我們做不好還會發生嚴重公關危機。」現在的穀米不僅能給予藝術家專業上的建議,還能提供技術執行、展場維運到展後評論或書寫等更全面的服務,而不只是「技術代工」。

 

業餘藝術家:藝術與生存的抉擇

 

開業後忙於接案和打理公司,凌宗廷至今發表的個人創作不多,《等待飛機的聲音》(2020)是其一。這座仿自日本二戰期間「聲學定位器」外型所做的裝置作品,帶領觀者回到日治時期等待敵機出現的漫長過程,回應當下臺灣頻受共機侵擾的現實也頗貼切,這件作品得到「2021台灣當代一年展」評審團獎,也在今年個展《中國製造》中展出。

 

凌宗廷個人創作《等待飛機的聲音》2020年於崇仁新村展出。(穀米機工提供)

 

出自本省和外省結合家庭的凌宗廷,對於身分認同格外敏感,也對軍事、國族意識和身分認同議題深感興趣。大學時,來自臺南的好友曾說:「臺北人和臺南人唸的歷史是不一樣的。」「明明臺灣距離很近,對歷史的觀點、自身從何而來卻有很多不同的見解。」

 

凌宗廷不追逐藝術圈的流行話題,始終抱持「創作就是要談自己有興趣事情」「創作不就是向世界提問?」等態度,但他不諱言忙碌的接案人生稀釋了可以專注創作的時間,「說起來我是業餘藝術家,但目前我認為這樣比較好。」

 

「如何兼顧創作自主和生存經濟」,是每位藝術家都會面對的拉鋸戰,選擇不外乎兩種:一是在創作中找尋活著的方式;另一種是先活著再談創作,凌宗廷屬於後者,「我有朋友像苦行僧一樣拮据地創作與生活,可我要先養活自己,只要不離藝術太遠,還是可以創作,這也是為什麼要承接藝術家委託案,透過這樣的方式讓我維持在藝術領域裡。」

 

大學分組的第一堂課,教授拋出一個提問: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不會死也不需要食物,你會不會做創作?「會創作的人留下來,不會的人可以換組。本來有7人剩下4人,我是其中一個,當時的氛圍好像不做就是錯的。」

 

當他慢慢觀察藝術生態後,內心感到疑惑:「為了得到獎項和補助資源,大家講的話是一樣的,談論的議題相去不遠,那麼,藝術家究竟是因為外在壓力做出東西,還是發自內心?」

 

凌宗廷說,「我現在不靠創作維生,也就沒有外在壓力非得做出來不可。對我來說,創作跟呼吸一樣,如果暫時沒辦法好好地做,就等待時機,至少不用擔心沒經費而限制自己想談的事情。」

 

大者恆大:對科技藝術產業的未來觀察

 

穀米幸運挺過疫情的煎熬,還獲選文策院「111年度文化新創加速器執行計畫」,在課程中學習公司的經營之道,對形塑公司品牌力有所助益,也結識不少潛在客戶及人脈。

 

凌宗廷表示,疫情期間總案量減少,以至於業主更重視接案單位的規模與完整度,「資源集中在幾個頂尖團隊,大者恆大,小則消失。」原本擔憂穀米擴張太快,但是,有充裕的工作空間和充足的人力,反而提高客戶的信任度,2022年末3個月同時有9個專案進行。

 

這些年,臺灣節慶式的藝術節常見聲光效果俱佳的科技藝術,可以炒熱現場氣氛而廣受歡迎。臺灣是「科技島」,科技藝術發展理應有優勢,凌宗廷認為臺灣的優勢有二:一是研發能量集中,應用型的研發人才濟濟;二是供應鏈密集,材料廉價又易取得,此外,在歐美的先進技術,在中國會被強迫「開源」,臺灣則因地利之便同樣易於取得。

 

然而,疫情對科技藝術的創作成本、供應鏈等均造成衝擊,如:臺灣中小型加工廠正面臨倒閉潮,這些加工廠卻是機械設計的強力後盾,「一旦倒了,機械創作的供應鏈會斷掉,只能往大型加工廠送件,倘若如此,將會壓縮我們的作業時間。」機械設計是穀米的強項,面對迫在眉梢的困境,凌宗廷正在思考如何轉型和調整工作方法。

 

疫情之外,臺海危機和地緣政治,也讓未來取得廉價高階技術材料埋下未定數,「當政府開始注意資安問題,以後政府標案可能會限制使用有疑慮的中國晶片,這對科技藝術會有影響。穀米用美國晶片,但是美國晶片每年進口臺灣都有數量管制,且價錢是中國晶片的30倍。」科技藝術的製作成本高,但是展出週期短、製作費又低,藝術家只好採用廉價甚至有危險性的技術材料,這也是臺灣科技藝術現刻面臨的難題。

 

面對變動快速的大環境,凌宗廷密切關注並跟上時勢的腳步,現下他最期盼的,除了提升穀米內部的能力,最希望能創作出兼具藝術性、技術創新和觀眾體驗的科技藝術作品,這也是他身為藝術家創作實踐的最大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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