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一千萬的課——專訪瘋戲樂工作室藝術總監王希文

故事現場:產業真心話

一堂一千萬的課——專訪瘋戲樂工作室藝術總監王希文

2023-10-04

賴柔蒨/採訪撰文
陳佩芸/攝影
 

 

瘋戲樂工作室(簡稱瘋戲樂)的黑貓名叫「趁錢」(thàn-tsînn,賺錢),「趁錢來、趁錢來」,我們試著呼喚他靠近,好奇卻膽小的趁錢始終躲得遠遠偷看眼前這群陌生訪客,正在訪問他的人類朋友——瘋戲樂藝術總監王希文,究竟如何在 2022 年慘賠逾千萬後,2023 年仍能端出兩盤《怪胎》、《搖滾芭比》定目劇好菜?

 

從昂貴的挫敗中學習

 

瘋戲樂在 2022 年挑戰定目劇,夏天推出外百老匯版權音樂劇《I Love You, You’re Perfect, Now Change》(簡稱 LPC)中文版,於誠品信義店展演廳演出五週共 56 場;冬天則第三度搬演改編自電影《阿嬤的夢中情人》的音樂劇《台灣有個好萊塢》,於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簡稱北藝中心)球劇場演出四週共 25 場,這兩齣戲雖有好口碑,卻因前期票房慘淡,最後僅以平均五成的票房落幕,導致公司該年度負債千萬。
 

 

《I Love You, You’re Perfect, Now Change》劇照。(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我們太樂觀了」,王希文說了不止一次。

 

瘋戲樂《LPC》中文版原訂在2020年演出,因疫情而延後。《LPC》英文原版曾在2007、2021 年於國內上演獲票房佳績,2022 年 1 月活性界面製作更一口氣在 PLAYground 南村劇場演出 150 場,依然大受歡迎。這讓瘋戲樂對於自家的中文轉譯版信心十足,認為喜愛原版的觀眾應該也會對臺灣在地版本感興趣,豈料觀眾心態反而是「我已經看過英文版幹嘛還要看中文版?」這樣的想法或許與臺灣影視的中文配音,過去總予人尷尬不搭的印象有關,讓民眾普遍對「中文版」缺乏信心。

 

《LPC》中文版首演第一週只賣出一成,之後隨著好評傳開,後幾週票房才衝上來。《台灣有個好萊塢》於 2019、2020 年全台巡演皆斬獲好成績,團隊這回也樂觀以待,沒想到 2022 下半年疫情趨緩,陸續解封後,國內藝文活動大爆炸,「那時我們的數位廣告成效奇低,都打不出去」,直到辦了一場催票記者會後,經由媒體報導才引發觀眾迴響。

 

王希文說,事後諸葛的話,場次演少一點或許就不會虧那麼多。然而,原創音樂劇從內容開發,到諸如現場樂團等人員編制與複雜的技術層面,整體製作成本比一般話劇高得多,假設一次演出只有四場、八場的收入,實難回饋費心雕琢作品的前期投入,「如果要挑戰的話,就是把場次加高。所以我們這些年就一直在陣痛跟測試,到底我們可以慢慢推到多高?前期又可以做多少沒有收入的開發?」
 

 

 

瘋戲樂成立於 2010 年,目前核心成員為創辦人暨藝術總監王希文、行政總監邱逸韻與製作經理李奇。創團契機是 2009 年王希文與台南人劇團合作的原創音樂劇《木蘭少女》,讓他決定扎根臺灣音樂劇的創作與推廣,嘗試建立一套合適本地音樂劇的製作流程。頭幾年,先從規模較小的「瘋戲樂 Cabaret」系列起步,慢慢打出品牌口碑後,近年開始將主力放在音樂劇開發,陸續推出《台灣有個好萊塢》(2019)、《當金蓮成熟時》(2021)、《LPC》,與今(2023)年的《怪胎》、《搖滾芭比》(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

 

採訪正值《怪胎》落幕,《搖滾芭比》開始排練,忙碌的王希文好不容易騰出時間受訪,並且毫不避諱談自身的挫敗與從中的學習。「我們去年花了一千多萬,學到的課程就是如何建立穩健的定目劇銷售曲線。」根據他們的經驗,首週要賣到四成,接著靠口碑傳播一週可以再衝 8 至 10% 票房,如此一來,演出四、五週票房至少可達七、八成。「去年上了這堂蠻貴的課,但是經驗還頗豐富。」王希文苦笑道。

 

「沒有人講定目劇的行銷是什麼,我們只能透過自己的實戰去找到趨勢,找到數字、找到曲線,然後做為未來的經驗。」瘋戲樂這五年密集製作音樂劇,逐漸累積出「製作配方」,歸納分析什麼樣的製作要花多少成本,應該如何妥善分配在前期研調、排練,演員、樂手、設計等人員支出,以及如何規畫銷售波段等。王希文希望這些數據與創作面之間,能取得更穩健的平衡。

 

精密控管的小型定目劇策略:《怪胎》、《搖滾芭比》

 

「去年《台灣有個好萊塢》是大型的,演 25 場就垮了;所以今年改從小型的原創音樂劇(註:《怪胎》),然後搭配百老匯劇目(註:《搖滾芭比》)去嘗試,累積更多製作時間軸的管理和經驗。」相較於《台灣有個好萊塢》,啟用 17 位演員與大樂隊的編制,來呈現六〇年代臺語電影盛行的時代光景,這回瘋戲樂改採小型定目劇的策略。
 

 

《怪胎》劇照,由康雅婷、周家寬分別飾演主角陳靜、陳柏青。(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改編自同名電影的音樂劇《怪胎》,沿用電影男女主角的人物設定,再搭配一個原創角色和六人的小型歌隊;與樂團「大象體操」合作,將音樂劇曲目融合其數字搖滾的編曲風格,創造一個屬於當代的、風格化的《怪胎》魔幻舞台。首演於臺北水源劇場,每場觀眾數約三百多人,演出三週共 18 場,之後巡演至臺中國家歌劇院。汲取失敗經驗後的穩紮穩打,新製作總算小有盈餘。王希文笑稱,自己原本還想做原聲帶,結果被夥伴阻止,否則說不定又會虧錢。

 

除了是瘋戲樂老闆,王希文也是創作者,是業界知名的音樂製作人和電影配樂,在自家作品中擔任製作人、藝術總監、音樂執導和作曲。一面是不計代價求好心切的創作魂,另一面是需要管控風險的營運者,他語速漸緩,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我的決策出發點好像都不是 cost down,所以很需要夥伴的提醒。」譬如《怪胎》是否請樂團現場演出,還是現場播放他們的編曲就好?兩者有著相當大的成本差異,「光這個就大概討論一個月吧。」瘋戲樂的三位核心成員經常這樣拉扯討論,決議後又翻盤,不斷來回。

 

接棒《怪胎》的是百老匯經典搖滾音樂劇《搖滾芭比》中文版。這次共三組 CP 演出主角 Hedwig/Tommy 和 Yitzhak,當中讓人眼睛一亮的是首度演出舞台劇的音樂創作者鄭宜農,飾演主角的丈夫 Yitzhak。宣傳照釋出後,粉絲紛紛融化在她的魅惑帥氣裡。

 

瘋戲樂曾在 2013 年製作《搖滾芭比》,當時由數個主辦單位合作,Legacy Taipei 傳音樂展演空間創辦人馬天宗是監製之一,找來 P!SCO 樂團演出劇中樂隊 The Angry Inch。王希文當與 P!SCO 密切工作,整合編曲和歌唱等音樂事務,較無涉及整體製作規畫。2018 年韓國版《搖滾芭比》來臺演出,瘋戲樂如員工旅遊般組隊去臺中看戲,此後每年時不時就對彼此提出,「那不然來做《搖滾芭比》嘛。」

 

十年後的王希文已累積更多對表導演的理解和音樂劇製作經驗,如今重新面對《搖滾芭比》,雖然是一樣的劇本,但卻能讀出台詞背後更多的深意,也能思考一段台詞可能的表演詮釋。「這齣戲演員很少,某種程度很私密,所以我覺得導演跟演員的關係很重要」,於是他們找來陳侑汝導演,曾歆雁擔任副導暨表演指導。王希文用「水」形容陳侑汝,能用非常溫和的方式引導演員並給予空間,透徹的思緒如水一般調和整體;而曾歆雁則是善於用身體動能肢體本位思考的「超級活寶」,一靜一動的兩人為這個作品注入獨特的化學效應。

 

本劇選擇在音樂展演空間 CORNER MAX 演出,一場觀眾數大約三百人,演出六週共 42 場,並設有搖滾站區,讓觀眾彷彿正在參加故事中一場場演唱會的現場。看似切題,但事實上,之所以沒有選擇正式場館演出是要切實際——在臺灣,要申請超過兩週的場地檔期,十分困難。
 

 

《搖滾芭比》劇照,圖為飾演Hedwig的林家麒。(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撐起音樂劇產業的三大支柱:創作、製作與場館

 

國家場地檔期的申請,長年來都是臺灣劇場界根本的結構性問題,這也是導致 2018 年《木蘭少女》無法繼續演出的理由之一(註)。王希文說,國家場館中目前只有北藝中心和水源劇場能提供較長的檔期,而民間場館不足,也是因為現階段缺乏系統化的數據能說服投資人,一齣定目劇演二、三個月有機會達到什麼樣的成效。

 

行政總監邱逸韻談到,臺灣劇團長年都是創作到售票一路包辦,若以韓國的音樂劇產業為例,通常是製作公司導向,同時間經營不只一個案子以分攤風險,創作者能專心在創作。另一方面,機構場館也十分支持長銷定目劇,不論是原創音樂劇或百老匯翻譯劇,通常能演出數個月,票方亮眼。於是,創作端、製作公司、場館三方共同撐出一個健全的音樂劇產業。
 

 

 

王希文進一步分享理想中的音樂劇製作流程。首先,待故事大綱完成後,導演能在詞曲創作階段加入,將風格形式、場景調度、角色調性和音樂揉合討論。接著花數週的時間讀劇,安排設計群和少數觀眾,共同檢視劇情流動與人物情感流暢度。安排介於發展和排練的工作坊,進行表演、走位、調度的各種可能;以及不同階段的技術排練(tryout),測試表導演調度。

 

王希文指出,在百老匯的環境裡,經過整體測試後再將某個場次的歌曲重寫的狀況並不少見,但臺灣幾乎沒有這樣的調整空間,甚至瘋戲樂也不曾完美執行過上述流程,「因為這些都受限於執行時間、人員、場地檔期,以及經費。」

 

理想的狀態是,能有一筆完整的資金挹注這整段中長期的創作計畫,但現況是,團隊大多需分階段尋找經費來源,這也連帶影響演員和設計群的檔期安排。瘋戲樂曾獲文策院「109 年加速文化內容開發與科技創新應用補助計畫」,此計畫先前隸屬文化部期間他們也曾獲選。這筆內容開發補助,讓團隊得以發展劇本,並順利開展試演會、讀劇等重要環節,然此補助自 2021 年起轉為其他主旨(編按:「109 年加速文化內容開發與科技創新應用補助計畫」已於當年度結束。為推動產業化,鼓勵具市場性且在成長中的團隊面向觀眾及市場,往商業化發展,降低對政府補助的依賴,原補助計畫已停止)。今年春天,他們透過群眾集資,號召劇迷支持年度演出製作。在臺灣劇場運行機制與市場條件的各種框架中,他們只能努力平衡理想與現實。

 

穩健求生,集體共好

 

走過第一個十年,三位核心成員停下腳步,凝視「瘋戲樂」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這才發現,瘋戲樂作品中都有一個共通性,那就是角色對「自我認同」的追求。從最早的《木蘭少女》,到近期《台灣有個好萊塢》、《當金蓮成熟時》、《怪胎》以及《搖滾芭比》,殊異的故事背後都有角色對體制、對常態與慣性的質疑和對抗,重新將目光從與他人之間關係放回自身,看見並肯認自己的價值。
 

 

《台灣有個好萊塢》劇照。(瘋戲樂工作室提供)

 

這恰好呼應王希文心中一直想做的國族/民族認同的主題。出生於 1980 世代,成長歷經政黨輪替,隨著臺灣社會對本土的認同、對他者與我族的定義、對歷史事件的反思、多元價值抬頭等各式議題不停在這片土地上發酵,王希文也內化咀嚼,直言藝術創作不可能脫離政治,「我覺得它就是社會,有資源分配,跟生活都有關係。」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將自身對這些問題的思辨,透過擅長的音樂劇形式回應社會。

 

即便團隊三人對此議題都還算有志一同,但評估市場接納度後,判斷時機仍未到。邱逸韻說:「我們現在要先活著,所以就先把這個放在一邊。」眼前,他們要先評估和討論的是:《怪胎》和《搖滾芭比》明(2024)年有沒有機會重演?如果要重演,哪方面需要調整?先依循穩健的步伐,讓瘋戲樂生存下去,才是正道。

 

先活下來,就有未來。訪談間,邱逸韻不時援引韓國音樂劇為例,指出韓國音樂劇花了至少二十年才進入產業化,而臺灣音樂劇正在邁向產業化的途中。她希望未來五到十年能看見國內音樂劇市場慢慢被打開,接下來才有可能吸引企業投入場館建置。

 

王希文觀察,這幾年國內音樂劇類型愈發多元。除了有更多團隊也想朝定目劇發展之外,還有活性界面製作持續引入百老匯原版英文劇;臺中國家歌劇院和中國信託合作音樂劇培育課程,PLAYground 南村劇場開始推出音樂劇讀劇,2023 年 4 月PLAYground 空總劇場甫開幕,第一檔就安排《小王子》音樂劇演出三週。小型的影集式音樂劇《鬼歸代言人》也在小眾間創造話題,而由大慕可可出品的《勸世三姐妹》則是以場場秒殺的姿態華麗現身,吸引沒看過音樂劇的大眾進場。

 

當各音樂劇劇團開始嘗試不同形式與主題,觸及更多觀眾群擴大基數,集體共好,也開創了更多可能性,讓瘋戲樂對未來臺灣的音樂劇榮景樂觀以期。
 

 

隱身在臺北大安區商業大樓中的瘋戲樂工作室,黑貓趁錢則隱身在工作室牆角。

 

 

註:汪宜儒,〈台灣音樂劇好夯,然後呢?〉,《中央社》,https://www.cna.com.tw/culture/article/20180901w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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